佛子南

《桃花债》②

7.

我惟恐天枢醒来再撞墙,趴在他床沿对付睡了一宿。第二日蓬头垢面,不人不鬼。几个丫鬟小厮齐来劝我洗漱用餐,勉强将我收拾得像个人。


上午再去喂天枢喝药,喂到一半天枢醒了,发现我竟用如此龌龊方式让他吃药,羞恨欲咬舌自尽,我当时刚喂完他喝下一口药还未抬头,忙捏住他下颚,情急中用嘴去堵,手一打滑,被他牙关一合结结实实咬住我舌,鲜血崩出,疼得撕心裂肺。


本仙君舌头肿了数日,口齿不清,只能用凉茶,连热汤都喝不得。天枢咬伤本仙君后,可能略泄了些愤,也可能又咬了几次自己舌头发现此法不通。未再有什么动静。


我正在暗喜,丫鬟来向我报告,言公子不用汤药,粒米不食,滴水不进。


天嗳,他又绝食了。


我揉着太阳穴,大着舌头道:“让他饿罢,横竖饿不死。”


话虽这样说,但慕若言本来就皮包骨头,再饿他几日,饿成一副骸骨模样,若他偶尔想透透气,半夜到院中游荡,恐怕会吓到人。


本仙君往舌头上敷了点凉药,再到东厢一行。暮若言气息奄奄,脸越发白得像张纸,正在椅子上坐着,见我进屋,就合上双眼,假装入定。


我大着舌头,尽量把字咬得清晰:“你一个劲的寻死觅活,怎么都不找个好法子。绝食是不是?本公子听说,饿死之鬼,地府不收,化做游魂,专吞食其余幽魂,或食人阳气。想与你的亲眷,还有百年后的单将军再聚首那是做梦。”


转身欲走,天枢忽然开口道:“李公子对鬼神之事,所知却甚多。”


我回头一咧嘴,“传言说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,老虎星,知道的神神怪怪当然多。”


看见天枢的脸,舌头便开始疼痛,多说无趣,我抛下一句话,跨出门去。


“你不信我说的话,可以饿死试试。”


晚上,丫鬟落月告诉我,言公子吃饭了。


本仙君也正在用饭,听闻此喜讯,忘了把热汤吹凉,灌了一勺入口,疼得五官移位。落月站在我身边,红着两个眼眶儿道,“少爷,您对言公子的好,人人都看着。言公子只要不是个铁打心肠的人,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爷待他的心。”


本仙君两行老泪几欲流下来。


我待他的心。玉帝啊,你真的是派我来折腾天枢的?


言公子吃饭了,言公子喝药了,本仙君的舌头好了,言公子的伤疤消了。


天枢求死不能,宛如行尸走肉,眼神空洞,神色木然。不哭不笑不言不语,由人摆布。本仙君将他挪入卧房内,同吃同睡。他吃得不多,我不勉强。晚上一张大床,各睡半边,他侧身卧着,一动不动,我也不理会。如此过了数日,慕若言始终像一洼死水,无波无澜。我曾见他将胸前的玉拿出来看过,只有看那块玉的时候,眼里才微有光彩。


他无波无澜,我却必要兴出点波浪来。玉帝派本仙君下界,是替他设情劫,不是侍侯他起卧食宿的。我近日也时常半搂住慕若言,说几句肉麻轻薄的话。慕若言却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动口舌,我说他听,还是一动不动。


某日,我带暮若言到后花园映雪湖边的亭中小坐。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看,吩咐左右退下,无要事不得靠近。慕若言像个木头似的坐着,任你起什么话头,都木然不语,十分无趣。本仙君对着这块人木桩子说了半天,口干舌燥,左右无人侍侯,只好自己去寻些茶喝。


捧着茶壶回亭,在花丛的小径中远远向亭内望去,看见慕若言手拿那块玉,盯着发呆。


本仙君大喜,折磨天枢的时候来了。


本仙君大步流星进了亭子,将茶壶重重放上石桌,寒声道:“你方才在看什么物事?”


慕若言抬眼看我,神色中的慌乱一闪而过,依旧木然,淡淡道:“看风景。”


我狞然一笑,扯起他的左手,用力掰开,拎着绳线将玉佩扬起,“这是什么?”


慕若言道:“一件家传的寻常佩饰。”


我将玉佩收进手中负起手,“寻常佩饰?!单晟凌送你的寻常佩饰罢。”抓住老婆偷汉的乌龟丈夫怎么吼的本仙君没听过,只好想当然而的做戏。


我一把扣住慕若言单薄的肩头,沉痛摇首,“我李思明哪里比不过那个姓单的,本公子如此待你,为甚么你心里眼里还是只有那个单晟凌!!”


我承认,这句话忒恶心了点,但此刻本仙君也想不出别的花来。


我松开手,倒退一步,恶狠狠道:“我真不知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。既然这块玉不过是件寻常佩饰--”我抬手,向湖中一挥,黑点在空中划做弧线,溅起一朵水花。


慕若言脸色惨白,站起身,苦涩一笑,“在下也不知道,李公子说话,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。公子将在下虏入贵府,到底意在何处,在下苦无揣测。”


我就是抓你进来折腾的,这是天机,你当然猜不出。


“似此意却彼行,若彼意又此行。在下一介朝廷缉拿的要犯,形如朽木之人,有什么斤两值得阁下如此不依不饶,煞费心机。”


天枢啊,不依不饶煞费苦心的是玉帝他老人家,本仙君只是奉旨办事,也苦得很。


慕若言望着我,忽然一笑,“李公子,你不是断袖罢。”


“啊?你——”本仙君愣了愣,他难道看出来了?我凌住心神,不可能,本仙君这出戏唱得淋漓尽至,绝不可能有什么纰漏。


慕若言倚栏望着我,徐风中衣袂飞扬,恍若——


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阕时,云霞烂漫淡然银辉中高高在上的天枢星君。


“李公子,死在水里的鬼可有什么讲究没有?”


我尚未回神,慕若言已越过栏杆,纵身跃进湖中。


天皇啊,命格老儿难道在背后阴我?为什么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枢一定要寻短见……


我盯着水面上一缕渐渐没下去的黑发心想,不然就让他先在水里泡一泡罢,泡一泡知道自己是个死不了的,就没下次了。倘若天枢星君将十八般寻短见的方法统统演练一遍,捞上来后再抹抹脖子跳跳悬崖喝喝□□,最后他不死,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。


本仙君在天庭,第一个学的仙法是辟水术。


因为,其实,本仙君有些惧水……


我盯着水面,有些发晕。天枢总不浮上来,也不是个事儿。


本仙君得道多年,上碧落下黄泉,岂畏一湖哉?


甩掉外袍,一头扎进水,湖水毫不客气顺着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进来,本仙君被呛得头晕眼花,思忖该先伸手还是先伸脚,偌大的一个湖,不晓得天枢沉在了何处。


耳朵越来越响,头越来越沉,不好,李思明顶不住了!


耳边细细的有声音在喊,“宋珧元君,宋珧元君,天枢星君在这里……”


身子蓦然轻松,我四周的湖水分开,四方的大片空隙。一个老龟在湖底对我纳头而拜,“小神守畛,乃此湖水族总管,见过元君。”


没想到一个王府的内湖,还有水神栖住。


更没想到,我堂堂宋珧元君,没了仙法后,竟差点淹死在这个王府内湖里。


老龟身边,躺着慕若言,双目紧闭。老龟道:“星君吃了两口水,晕迷过去了,上岸缓过气来便好。小神未救得及时,元君莫怪。”


我拱手赔笑道:“畛老客气,若不是您,恐怕连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里。见笑见笑。”


老龟道:“元君施展不出仙术,所以惧水。小神这里有颗辟水珠,元君不嫌弃就请收下,在水中便可来去自如了。”


我道了谢,收好辟水珠,抱起天枢,分开水路回到岸上,托着慕若言的头,熟门熟路,开始渡气。


刚拿舌撬开他牙关,渡进第二口气时,身边忽然道,“小叔叔,你在做什么?”


8.

本仙君猛抬起头,老脸微热,只见晋宁吮着手指头,乌黑溜圆的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我。晋殊躲在他背后,露出半张小脸。


我咳嗽一声,“这位叔叔掉进水里了,小叔叔在帮他渡气。”


晋宁的头歪了歪,“渡气?什么是渡气?我见爹爹对娘做过这样的事情,大伯伯告诉我那叫亲嘴,成亲了才能做。小叔叔和叔叔成亲了么?为什么要亲嘴。为什么小叔叔说这叫渡气。”


本仙君干干地笑了,修炼几千年的脸皮险些挂不住,“咳~那个……小叔叔这样,虽然看起来很像亲嘴,其实是救人用的。男人和女人才能成亲,小叔叔和叔叔怎么能成亲?所以这是渡气,不是亲嘴。”抬手摸摸他的头顶,“不要和别人说起。”


晋宁的眼晶亮亮地一闪,挺起小胸脯道:“小叔叔你放心,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。我明白了,男人和女人是亲嘴,小叔叔和叔叔都是男人,就叫渡气。”


我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,险些背过气去。


晋宁在我身边蹲下来,咂着指头盯着慕若言,认真地说,“小叔叔,我也想帮这位叔叔渡气,可不可以?”


本仙君一口仙气几欲岔道,拉下脸肃然道,“渡气是门武功,你还小,炼不得,不能使用。等你长大后,自会领悟。小叔叔要带叔叔回去,你乖乖和哥哥在这里玩。”挟起慕若言,向涵院疾走。在小径转弯出侧眼看时,晋宁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向我这里瞅。


慕若言在卧房床上咳出两口水,顺过气来,终于悠悠醒了。


我坐在床边,望着他双眼,把被子给他向上拉了些,“淹死鬼腹涨如车轴,头大如斗,是鬼里头最难看的一种。”


慕若言的双眼漆黑,望不见底。我接着道:“抹脖子的鬼会在颈中再生一张嘴,米汤从口入,颈中的口出,不能享用祭品。坠崖的鬼无手足四肢,只能蠕行。饮毒的鬼面色焦黑,七窍血渍不断,口不能言,吞吐皆是瘴气。烧死的鬼,他烧死后什么模样,做鬼就是什么模样。还有吞金的鬼……”


我笑了笑,“所以想顺利去见阎王佛主玉皇大帝,就只能安天命,老老实实等鬼差来勾。”


天枢的双目瞬也不瞬地看我,本仙君恳切地说,“只此一回了,好么?”


慕若言还是看着我,不说话,情境有一点点诡异。


本仙君被他看着,忽然愧疚心大生,忍不住道:“你放心,我……”


正在此时,房门忽然被撞开,一个东西飞扑过来,“小叔叔——”


我颓然闭眼,小混帐怎么跑来了。“在花园里不是让你去玩么。晋殊呢?乖,小叔叔有事情。”


晋宁拉住我衣襟,哭丧着小脸道:“小叔叔,疼~~”


我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,“哪里疼?是不是在花园磕到了?乖乖去找你娘,让她喊大夫。”


晋宁拉起我的手,张大嘴,“这里,牙齿晃,疼。”


我伸手摸摸他嘴里一颗摇摇欲脱的槽牙,“你现在正换牙,这颗掉了会长新的。换乳牙怎么会疼?”


晋宁手脚并用攀上我膝盖,“本来不疼,爹爹说今天祖父和伯伯会回来,有野鹿肉吃,我想吃野鹿肉,牙晃,难受,我想把它拔掉!”


本仙君十万分庆幸,幸亏我少年得道,飞升成仙。若是成了亲,生这么个娃娃,光气也要少活十年。


晋宁在我膝盖上扭来扭去,慕若言已掀开被子坐起身,晋宁立刻扭过身去,眨巴着眼向慕若言喊,“叔叔。”


慕若言扬起眉,居然浮出了一丝笑意。晋宁立刻如鱼见水,从我膝盖上挣下地,“叔叔,我牙疼。”


慕若言蔼声道:“疼得厉害么?”


晋宁扑到床边,拼命点头。我看他盯着天枢,目光炯炯,大有直爬到他身上的意思,心中戒备,慕若言此刻的身子像用糨糊刚粘起来的,怎禁得住这小祖宗圆滚滚的身子。


晋宁的小爪子扒上慕若言的膝盖,眨着水汪汪的眼,张开血盆大口谄媚地笑,豁牙处还挂着一丝银涎,“牙齿疼疼~~叔叔,和晋宁渡气治治……”


我一把掩住那张祸嘴,寒起面孔拎住领口将祸天星提出门。晋宁双腿乱蹬,耍赖大嚷,“小叔叔坏蛋!!小叔叔不让叔叔帮晋宁渡……呜呜呜~~~”


我把晋宁拖到院中,小混帐大哭,鼻涕抹了本仙君一身。丫鬟们在走廊里偷笑,我假装没看见,沉声道:“奶娘呢?来人,送小少爷回房去!”


两个小丫鬟抿着嘴过来,把小祸害哄走。院外匆匆走来一人,在本仙君身边跪下道:“三公子,王爷和大公子回来了,带回一位贵客在正厅。王爷吩咐三公子即刻到正厅去。”


本仙君匆匆换了件外袍,赶到前厅,思贤思源都在下首站着,客席上坐着一位青衫公子,墨发半束玉冠,半垂肩侧,淡逸纤雅。


我跨进门槛,东郡王道:“怎的如此磨蹭,怠慢贵客。爹来给你引见,这位赵公子乃为父延请的幕仲,从今后住在府中。你定要恭敬待之,不得怠慢。”


青衫公子站起身,本仙君惊且喜,恍若东风拂过,三千桃树,花开烂漫。


他在三千树桃花的灼灼风华中向我轻轻一笑。

“在下赵衡,见过思明公子。”


9.

本仙君如一棵被霜打雪压的老树,忽见东风,不由自主花满枝头。


浅近些说,本仙君心花怒放了。


怒放的刹那,盯着对面的人时候稍长了些,笑容许没留神,略欢喜了些。李思源在我身后“咳咳咳”了数声。我幡然醒悟,一顺手就想照旧去握他双手,只听见李思源越发猛烈地“咳咳咳咳”。


东郡王面上微露忧色:“源儿,你咳个不住,可是染了风寒?”


李思源道:“无妨,兴许是方才一个飞沫儿呛在了喉咙里……”又打了个哈哈道,“三弟对赵公子的仪表委实仰慕,竟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了,哈哈……”


本仙君方才顿醒回神,拱手礼道:“久仰,在下李思明,赵公子不必客气。”


成天价一处厮混几千年了,还要在人面前如此客套做作,有趣有趣。


东郡王道:“为父恳请赵公子数日,他方才肯入郡王府为仲,你们三人待公子一定要恭敬客气。日后只称他赵先生便是了。”


恳请数日?他一定是早下好了套子等着你去请他,表面架势端得十足,心里恨不能削尖了脑袋钻进来哩。


“赵先生”笑得似模似样,“王爷实在客气,赵衡如何担得起。”


东郡王直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吩咐给赵先生收拾上房,服侍沐浴更衣,再摆酒接风洗尘。


赵先生左右总有人团团服侍着,本仙君只好回到涵院内,如坐针毡,对着天枢那根人柱讲些逸闻,算讲给他听,也算自言自语,挨着工夫。


“……姜子牙到了西岐后……”元始天尊曾将他徒儿的功绩与本仙君说过数次,偏在此时想不起来了。“咳~~杨戬力劈华山之时,天地变色,星斗颠簸。那黑熊精从山中跳出来道,‘你这个张道士,吾在此处修炼,未伤过人命,你为何非要取吾性命!’”


“李公子。”慕若言初次主动和本仙君说话,我一时不能适应,楞了稍许。


“你是不是嫌我话说多了烦得慌?那我去院中转转,你歇着罢。”


“无妨。”慕若言又浮了那么一点笑出来,他一笑,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。“关公战秦琼是本好书,姜太公二郎神君与张道士三英战黑熊,亦是一段奇话。”


我讪讪咳了一声,“你今天入水受了寒,先躺着暖暖罢。我~咳~本公子吩咐给你熬些姜汤。”


在院子里四处转转,挨到晚上。洗尘宴上只客套了几句,散席各自回房。本仙君洗漱沐浴,与慕若言并头而卧,夜半寂寂时,听见头顶上轻声笑道:“宋珧你得与天枢星君共卧,可已沉醉仙梦了么?”


本仙君被拘在李思明的凡胎中,被他一损,回不得嘴,索性掀被撑身欲起。头顶上道:“起来做什么,深夜妄动,惊扰了天枢可不好。你躺下,我放你出来。”


心窍清灵,四肢尽松,我脱得李思明之身,举目四望,穿门而出。他立在月光下道,“幸亏有仙隐之术,若被人看见你我这副情境,定是一出鬼话。”


本仙君忍了半日,终于能疾步上前,“衡文!”


衡文清君晃着他那把破折扇道,“我在天庭见你怀抱天枢行径亲密,忍不住就下来瞧瞧,远着瞧总不如近看真切。”


难道本仙君在地上受罪,一干仙僚们都在云头上看热闹?我抽了抽面皮,道:“你如何瞧见的?”


衡文道:“天庭日子散淡,难免寂寞。命格有面观尘镜,能看世间事。偶尔带携我一观。”


命格老儿手中竟还藏着这样的东西,不知道除了衡文,他还捎上谁一起看镜子。一想到我抱着天枢渡气喂药时,天上正有数双眼睛盯着,本仙君的老脸忍不住起热。


“你从镜子里瞧见,该晓得我下界后过得什么日子。你此番下界,你玉帝派遣,还是私下凡界?”


本仙君与衡元相交数千年,他的脾气我早晓得,嘴上虽刻薄,一定是见我在人间实在太惨,才特意下凡帮我一把儿。


衡文悠然道,“命格星君琐事甚多,无暇顾及此处。南明帝君此世是位枭雄,玉帝恐你如无仙术打不过他,需有位协助。算来算去,仙界还就数我闲些,你我比他人熟些,于是派我下来。”


衡元下界后,借故在边镇回尚川的沿途偶遇东郡王与李思明,与这两人在打尖的茶棚下闲话兵法局势。衡文清君是哪个?天庭上监世间学问的上君。略说个言把几句便将东郡王唬得头晕眼花,直呼先生天人也,三延四请将这尊大神请到了家。


此算诓耶?不诓耶?


玉帝。


本仙君近日对玉帝颇多积怨,竟是我错了。玉帝虽偶尔缺德,却依然仙德巍峨,英明仁慈。让衡文下界,如雪中送参汤,忒仁慈;如与猛虎赐双翼,忒英明。


本仙君与衡文在荷花池畔站着,将他上看下看,满心欢喜。衡文望着我一笑,“我此次下界,用的还是你那时给我取的名字赵衡。”


我嘿然笑了数声,忽然想起件事情,“给你安置的卧房在何处,带我去看看,认个路。”


衡文欣然引我前去,原来就在出了涵院左首的正厢内。夜色内朦胧看房内,看不出什么来。摸索到床边,本仙君坐下,不由得叹道:“见到床就想睡,这些天没睡过好觉。”


衡文道:“想睡你就睡下,横竖李思明还和天枢在一张床上。天亮前我渡你回去。”


本仙君没和他客气。这几日白天折腾,晚上还要惦记天枢在旁边,翻身的时候别压着,睡着的时候别梗着颈子,打鼾把他惊着。牵三挂四,不得塌实。本仙君翻身上床,在内侧打了个呵欠,昏昏欲睡。


衡文在我身边躺下,我道,“索性你每晚将我提出来,让李思明陪着天枢睡罢了。本仙君自去寻床睡。”


衡文悠悠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,与天枢星君夜夜同榻,你还挑三拣四,不怕天雷轰你。我在天上看你搂着天枢渡药送气,颇得意趣,怎的到我面前却妆起门面来。”


将头凑到本仙君耳侧,低声道:“你得天枢星君仙泽,心元可动否。”


我伸手揽住衡文,半撑起身子涎笑道,“天枢虽清秀,怎比得上衡文清君淡雅绝代天界第一的风华。有清君在身侧,宋珧眼中岂会再容其他乎。宋珧几千年只有一条贼心,想与清君一夕巫山。清君如应了……”


衡文低低道,“我应了你,如何。”


本仙君将涎笑一收,一本正经道,“你应了我,然后天兵骤降,将你我拿回天庭。玉帝对清君定会开恩,关一关降一降,顶多降做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元君。宋珧轻则在诛仙台上喀啦一声,重则喀啦后再落道天闪,彻底干净。”


衡文抬手将我撞回枕上,道:“你晓得其中利害,与天枢两相对时便记着分寸,设劫的反入了劫,下场是什么你想得出。到时候我也未必保得了你。”


原来是怕本仙君渡了几口气和天枢渡出了情。我打个哈欠道,“你放心罢,我在凡间的时候算名的就说我命犯孤鸾,是个百世无妻的命,投胎一百回也没谁会看上我。我和你说过没,我上天庭之前……”


衡文口齿含混道:“嗯,说过数遍了……”翻了个身,沉寂无声。本仙君皱眉道,“你还没听完,怎么知道我要说哪桩事,张口就道听过数遍了。”忒不给兄弟面子。


衡文应也不应一声,看情形是——


睡着了。


本仙君无奈叹气,翻身向内。


那件事情,我兴许确实,说给他听过。


本仙君飞升成仙前在尘世的那几年经历的糊涂事,恐怕都和衡文絮叨过一遍或数遍。但那件事本仙君认为仍值得一说,确实有道理在。


10.

因为那件事是本仙君从人到仙的几千个年头中,唯一能和“情”字沾上边的事。


我做凡人时唯一一次倾心恋慕。


本仙君那时候少年正意气,整日在市面上冶游玩乐,自以为风流。某日在长安街头蓦然回首间,见一佳人倚栏而立。只这一眼,她就成了我命中的劫数。


她是青楼的歌妓,绫罗十匹换她清歌一曲,黄金百两才能与她一夜春宵。我豪掷千金,轻换佳夜,不肯让她委屈在床上与我假意鸳鸯,夜夜闲话闲坐,想尽办法讨她欢心,只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我说句喜欢。


结果,她没爱上我,反而瞧上了一个穷酸秀才。


她将我送她的珠宝首饰,古玩玉器,名砚宝琴一一变卖,供那穷酸赁屋读书,上下打点,参赴科举。结果穷酸金榜题名,高中状元。一顶粉轿将她抬进府内,二人终成眷属,她成了他人妇。街头坊间,多了一段可传千古的佳话。


我就是那佳话中做帮衬的冤大头。


情关惨败,本仙君那时的颓废可想而知。我白日酗酒,夜晚吟诗。伤春的小李,悲秋的韦庄,十年一梦醉扬州的小杜,凄诗凉词,首首皆能倒背。从旧年重阳伤情到来年端午,她去庙中烧香,我在大殿中将她拦住,问她那秀才究竟比我强在哪里,我待她一片深情,她却倾心于一个秀才。


她向我道,公子口口声声说情,其实并不懂什么是情,自以为倾心就是一掷千金,恋慕就是赠奴宝琴香扇,玉镯金钗。相公当日虽穷,却能与奴以心换心。公子是豪门少爷,恐怕连路边的馄饨面都没吃过,误把意气当真情,岂能明白两情相悦时,彼时你中已是我的道理。


我黯然出寺,踯躅街首。一年多的相思苦伤情愁,竟被她说成一时发热,一文不值。


我在街上看身侧烟雾缭绕,难道只因为我没吃过馄饨面,我的情就不叫情?


我颓然踱到烟雾缭绕处,矮桌前拖过一张小凳,坐下黯然道:“老板,来碗馄饨面。”


喝下那碗面汤后,我成了宋珧仙。


衡文假惺惺地宽慰我道:“命,这就是天命。天命不可违也。”


是了,衡文曾如此奚落过本仙君,这桩事我确实对他说过。


那时本仙君长叹道:“天命让我孤鸾星高照。”衡文躺在莲池畔的青石上,闭着眼道,“否,否,是天命让你做神仙。”


如此一想,如今我陪天枢南明唱的这出戏,从大面上来看,与本仙君当年的情史,竟有一两分相似。


李思明看上了慕若言,慕若言与单晟凌两情相悦。李思明将慕若言捆在身边,要用尽手段,无情折磨,棒打鸳鸯,虽然玉帝不会给南明天枢安排什么好下场,但慕若言与单晟凌从头到尾依然两情相悦,不动不摇。


敢情本仙君其实还是个帮衬的冤大头。


难道本仙君就是在这种戏中,做这种角儿的命?!


玉帝个缺德老儿!!


本仙君积怨沉睡,竟梦到南明帝君带着一顶粉红小轿,身披铠甲,在东郡王府门前横刀而立,让我还他天枢。


我在一面在心中呐喊,帝君你赶紧把天枢扛上轿子,跑得越远越好,本仙君真的不想侍侯他了;一面在口中恶狠狠道:“本仙君要定了天枢,他是我的心肝。谁也抢不得他!”


朦胧中,被人一把拖起来,抖了一抖。


我半睁开眼,瞧了瞧揪着本仙君前襟的衡文:“做甚?”


衡文拖着字眼儿道:“你的心肝儿天枢正在你房内的床上吐血,别喊梦话了,赶紧过去瞧瞧罢。”


本仙君忙纵光闪回李思明卧房内,此时天已微亮,半昏半明中只见天枢面白如纸,双目无力地闭着,嘴角还挂着一缕血痕。床下落的一方白帕已血迹透染,他袖口被角,也染着点点血斑。


好端端的他吐个什么血。


衡文在我身边道:“心尖上的玉人已咳血晕矣,你还愣着做甚?赶紧抱扶入怀,喊大夫去罢。”抬手将我推进李思明躯壳。我翻身从床上坐起,半扶起天枢,替他擦擦嘴角血渍。衡文用了隐术,偏偏让我这李思明的凡眼能看得见他。坐在凳上,笑吟吟看天枢瘫在我怀中。我铁着面皮,高声喊道:“来人!”


丫鬟应声推门叩头,我颤声道:“快喊大夫,言公子吐血了。”


11.

东郡王府的大夫向我道,言公子他脉像浮涩,乃积年旧症染了寒气,淤痰存堵,如此这般絮絮叨叨。


我挥袖打断,“本公子不通医理,你与我罗嗦这许多有什么用?病症知道了,治罢。”


老头儿喏喏应了一声是,慢斯条理开了张方子,说他只能先开方子稳住慕若言的咳症,隐晦暗示慕若言的病不能去根。


不能去根,那不是肺痨么?


我低头看了看慕若言,怪不得脸色黄里透白,成天咳嗽,原来有痨症在身~~


衡文还没走,在桌旁悠然道:“看你面露忧色,怜惜得很,心痛得很。”


本仙君的心被你奚落得乱抽,哪有工夫去痛。我看四下无人,低声道:“天已大明,赵公子不怕有人去请幕仲?”


衡文道:“也是,我先回房去了。你且看着天枢罢。”银光一闪,不见踪影。可算走了。


本仙君在床边坐下,天枢还没醒,我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,替他将被子掖的再严些。玉帝对天枢似乎特别狠,全家死光,做人禁脔,还给他按个痨病在身上。让他半死不活地吊着受罪。那南明在南郡做将军做得甚开心,倒没听说怎么倒霉过。


一碗药没灌完,天枢醒了,我伸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,“到水里泡了一趟,把痨病根激出来了,何苦来着。”


慕若言又苦苦一笑:“可能我这身子真的是个半死不活的命,只是又诸多劳烦了。”


我假笑着说,“你是我心尖上的,为你做甚么我都情愿。”你是玉帝摊派到本仙君头上的,本仙君做什么都是活该。


偷着牢骚归牢骚,本仙君还是忍不住问,“大夫说你的病是陈年的旧疾。慕府犯事并没有多久,之前你都是相府少爷,怎么好端端的会弄个肺痨在身上?”


慕若言默不吭声。


我道:“难道又与单晟凌有关?”见他还是不吭声,再接着道:“你对他倒真的情比金坚。什么时候把你们的情史一一讲给我听听。”伸手捞一把天枢的头发,“也让本公子知道知道,他是怎么得着你的心的。”


慕若言仍默不吭声。本仙君将头发在手中把玩良久,才松手放下。逛出房门去。


在前院廊下,一团东西箭一样冲到我腿边,小爪子拉住我的袍子角乱晃,“小叔叔小叔叔~~”我眉头跳了跳,摸摸他脑袋,“怎么不在小书房里听先生讲书,反出来乱跑。”


斜眼看见晋殊藏在柱子后,露出半张小脸,被我一瞧,又往柱子后缩了缩。本仙君自诩倜傥,这孩子一看见我却总像见了真的老虎精,本仙君很不解。晋宁皱着鼻子撼动我腿:“写字手疼,小叔叔~我要去看院里的叔叔,手疼,让院里的叔叔吹吹。”


我抽了抽面皮,一脑油水的小崽子。远远看见衡文从书房方向过来。


我腿旁绊着晋宁,只好在原地干干笑着打招呼,“甚巧,是赵先生。”


衡文走近,斯斯文文地拱手,“三公子。”看了看我脚边,笑道:“是小少爷?”


我再干干一笑,腿上忽然一松。只见晋宁像一杆肉标,直扑到衡文身前,一把抱住衡文双腿,“哥哥——”衡文身子纤长,竟被他扑得一闪,后退了一步。晋宁紧拽住衡文袍子下摆晃来晃去,仰着小脸腻着奶腔问:“哥哥,你叫什么?”


衡文清君是纯仙种的神仙,非从凡世生,没见过这样的小儿,因此怔了一怔,失笑道:“你问我么?我姓赵,单名衡。”


本仙君大步向前,欲拎开晋宁,小崽子死拽着衡文不松,恬着脸道:“赵哥哥好看,晋宁喜欢!赵哥哥抱抱!”我拉下脸一把将他从衡文身边拖开,“咄!什么赵哥哥。这位是祖父请来的赵先生。喊先生好!”晋殊吮着手指也正从柱子后向衡文身边挪,见我过来又向后缩了缩。


衡文笑得却很受用,晋宁在我手中乱扭,欲再扑过去,廊下有人喝道:“宁儿,做什么呢!”晋宁立刻定住身子,老实不动。他爹李思贤大踏步疾走过来,从本仙君手中拎着晋宁的耳朵提到身边,晋殊垂着小脑袋苍蝇哼哼般喊了一声大伯父。李思贤厉声道:“先生面前如此无状,平素如何教你的!回房去把立身醒言抄一百遍!”晋宁憋了憋嘴,抽抽搭搭哭起来。两个奶娘上前,领着晋宁晋殊走了。晋宁边哭边走,拿袖子抹鼻涕还不忘记回头看衡文。李思贤拱手道:“犬子无状,唐突了赵先生,赵先生勿怪。”


“赵公子”眼都笑眯了,怎么会怪。“大公子客气了,小少爷一团稚朴天性,言语见识却有浑然天成之灵气,他日定为龙凤。”


李思贤连声道先生谬赞,转身向本仙君道:“爹在正厅,让三弟你速速过去。”


李思贤脸色沉重,似乎东郡王找本仙君是为了件了不得的事。本仙君揣着疑惑赶去正厅,在厅外梧桐树边碰见李思源,半掩住口小声对我道:“你和院子里那个,爹知道了。火气正炽。”


12.

东郡王青着面孔站在正厅上首,待本仙君一进门,立刻道:“上门。”


厅门膨地关严。东郡王指着身后供桌上森森的牌位,“跪下。”


本仙君不得不暂时屈膝一回。呔,老鬼,你等受我宋珧元君一跪,恐怕在阴间要一千年投不了胎,折福三世。


东郡王胡子根根直翘:“孽子,你一二十年木木呆呆为父不曾管教你,居然如今癖染龙阳,豢养男娈!看本王今日在祖宗面前打断了你这根邪筋。”大喝一声,“请家法!”片刻有小厮取来一根铁帚,根根铁丝扎就,扫帚把是根铁棍,有小茶盅的口儿粗。东郡王家果然是武将出身,家法如此凶猛。


小厮奉命抬过一条长凳,将本仙君压在凳上不得动弹,东郡王卷起袖子,一扫帚轮在我脊背上。重重一闷,铁丝扎进肉,本仙君哀叫一声,眼前金光闪烁,陡然间弹上半空。衡文扯住本仙君低声道:“来晚了一步。”手轻抚过我脊背,“可伤着没有,疼得厉害么?”


神色歉然,目光里也透着担切,我笑道:“那一下怎可能伤到我真身。只因附在李思明的凡躯中,故而能察到疼痛。幸亏是你,我只疼了一下。若是指望命格星君,指不定本仙君被打到什么样他才过来。”衡文的眉目舒展开来,挨在我身边一起半空浮着,看东郡王抡着铁扫帚对着李思明脊背狠狠下去。一下接一下。李思明后背血迹班驳,小厮带哭腔道:“王爷,三公子好像晕过去了。”


东郡王方才住手,“畜生!竟就晕了!”小厮将李思明翻过来,一探鼻子,大哭道:“王爷,三公子探、探不到呼气了~~”


东郡王老脸却也有些慌张。小厮一溜烟去喊大夫,本仙君和衡文在半空看一堆人围着活躯壳号脉扎针灌药掐人中用冰,津津有味。


看到兴头上,忽然想起一事,东郡王既然连儿子都发狠打得如此厉害,不知对天枢下手了没有。忙闪到涵院,卧房中没有,院里没有,念寻诀一搜,原来被拖去了后园柴房。本仙君踏流星赶到时,一条壮仆正端着一个碗送到慕若言嘴边。


碗里红黑的汁水还漂着白沫。


慕若言看着这个碗模样很开心,眉毛梢里眼睛里都是喜气,仰着颈子等药。本仙君喂你吃药时没见你这么配合过。我大怒,一道小闪打下,壮仆手中的碗喀啦碎成一地,药汁在地面滋啦啦冒着白烟。壮仆眼望半空,神色恐惧,“白日~~晴天白日~~房内怎么会有闪电~~鬼~~有鬼!!”砰砰趴在地上磕头,“大仙饶命!大仙饶命!”连滚带爬出门去,“有鬼——”


鬼,有能动天闪的鬼么。


慕若言低头看了看地面,又仰首来看半空,自嘲地苦笑:“看来老天当真在耍我。”


天枢,看清了就好。耍你的是玉帝,跟老天上的其他仙没关系。


衡文不晓得什么时候到了我身侧,道:“天枢喝下药去也无妨,你本不必露仙迹。”


我道:“喝下去死不了,肚子也要疼一疼。实在懒得侍侯他了。当真是喝了毒药没救也没死,慕若言在那些人眼里也变成个妖怪了,日后有许多麻烦。”


衡文看了看我,没说什么。


再回正厅,正看见一干仆役抬着李思明吭哧吭哧回涵院。待身躯沾到卧房的床,东郡王与两个儿子围在床前忧心长叹时,本仙君扎进李思明躯壳,微微睁开眼,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喊道:“若言……若言……我不活了也不能没你……”凄凉向半空衡文的方向一望,颓然闭眼,再被提回半空。李思明于是又软趴趴地不动了。


李思源含泪道:“爹,看样子没办法了,让三弟养着那人总比又变成活木头好罢。”李思贤也道:“爹,看来是命中注定。”


东郡王仰天长叹道:“冤孽啊冤孽!本王造了什么孽,竟将小畜生生养至如此~~”老眼蓄泪,黯然闭起,“罢了,乌龟王八都是命,随他去罢。”吩咐道,“带郭大夫去柴房,看里面那人还有救没。”


稍时三四个人半推着天枢进来,东郡王斜目望了望,重重一哼,拂袖而出。慕若言被推到我床边,看见床上李思明的惨况,神色微动。倒比以前的天枢有人情味。


李思源在床沿道:“三弟快醒醒,你念着的人来了。”


衡文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我肩膀,“下去表现的时辰到了。”猛一掌将我拍下,栽进李思明躯壳。


本仙君动一动,半睁开眼,再有气无力喃喃道:“若言~~若言……”颤巍巍虚抓两把,竟抓到了实物,冰凉且有些硌手,是慕若言的手。


我抓这两下只是做做样子,没想到竟然抓到了,正琢磨如何继续时。眼前金光一闪,又上了半空。


本仙君眼巴巴看着李思明头一歪再瘫到床上,左手还攥着慕若言的手。


衡文悠然道:“甚好甚好。”


13.

李思源在床前咳嗽一声道:“三弟你好生养着,二哥和大哥明天再来看你。”回头向李思贤递了个眼色,李思贤急忙道:“是是,三弟伤得不轻,方才在正厅上了药,正需静养。爹也先回房去歇着罢。”又转头向小厮丫鬟道:“不相干的都散了,其余的在门外好生守着,药来了再服侍三少爷喝。”


东郡王斜目向床上一瞟,大叹一声,摔袖出门,其余人做鸟兽散。李思源偏偏磨到最后,拐了一脚转回床边,向慕若言拱了拱手:“家父生性梗烈,三弟又份外让他老人家操心,今日气上了头,极对不住公子,望公子谅解。”方才出房去。


房门合拢,房里的人只剩下天枢和李思明。我向衡文赔笑道:“待我下去附个身,将天枢的手松了,你再提我上来成么?”


衡文半扬了眉稍道:“你急什么,好容易抓到了手里,怎么着也多抓一会儿,四下无人,看天枢要怎么对你这位李三公子。”


本仙君只好嗬嗬了两声,看慕若言在床前站着,双眉微有些蹙,望着床上脊背向上一动不动的李思明,弯下腰轻轻扳开李思明的手指,将手抽了出来。拿起床侧的薄被,轻轻盖在李思明身上。


衡文笑嘻嘻看了看我,“一床被儿盖上,此事前景无限。”本仙君被他这一看,没好意思地干咳一声,打个哈哈,“天枢星君在天庭一向甚有怜弱的心,做了凡人此爱好也未变。”


片刻后,小丫鬟叩门进房来给三少爷送安神宁心的汤药,理所当然一般递到慕若言手中,道劳烦言公子喂少爷喝下,奴婢先告退了。福身而退。


慕若言捧着药碗站着,本仙君忍不住探了探头,方才天枢动手给我盖了盖被子,本仙君心中竟有半丝愉悦。此时李思明活死人一样再床上,不知道天枢用什么法子喂药?


衡文在本仙君背后阴恻恻道:“你脖子伸得拱桥一般,在等天枢对着嘴给你喂药?”


咦?本仙君记得衡文清君没习过读心术。


衡文拖长了音道:“做梦罢。”一把将本仙君再推个跟头,跌进李思明身躯,“老老实实下去喝药。”


本仙君只有再撑开眼皮,做出挣扎醒来的形容。附身成李思明,立刻觉到了方才被打的棒伤疼,有气无力喊了一声若言。听见慕若言清冷的声音道:“药来了,先喝些罢。”


唔,本仙君就是来喝药的。不过喝药之前,先还要把戏唱一唱。我挣起半个身子断断续续道:“若言~若言你还在~我爹他没他没为难你罢……”


慕若言一言不发将药碗端过来,我撑起半个身子接了碗往嘴里倒,碗空了他伸手来接,再放回桌上,将房门打开,小丫鬟立刻进来收碗。我奄奄一息地吩咐道:“慕公子正病着,先让他去东厢休养,等本公子伤好了再说罢。”小丫鬟答了喏。


我再被衡文提上半空。让李思明在床上趴着,本仙君偷得闲散几日。晚上在衡文房中睡觉,白天隐了身形在王府里逛一逛,再化个别的模样到街上逛一逛。每天进李思明身躯几次,清醒片刻,喝药吃饭,解决内急。


衡文这几日却忙,东郡王对这位幕仲赵先生极看重,每日邀他与两个儿子共在书房商议大事。以天下形势论谋略。本仙君隐在衡文身侧去听过一回,颇无趣。很没义气地丢下衡文到街上听小曲去了。衡文对此事情颇耿耿,当天晚上不让本仙君在他床上睡觉。


我只好站在床头向他赔笑脸:“露重夜清冷,衡文清君忍心让仙友露宿在树杈上乎?”


衡文阴着脸道:“东郡王府空厢甚多,哪里找不到一间睡。”


我摇头:“空厢多,有床有被的少。”


衡文道:“那便去做李思明,卧房里好大一张床。天枢的东厢床软被厚,也是个好去处。”


我苦下脸,“做李思明背痛,和天枢睡头痛。”涎笑搭住衡文的肩,“纵天下枕席千万,在下只渴慕清君一榻。”


衡文嗤道:“你说这话倒不怕上诛仙台了。”本仙君顺利进了被窝。


李思明不愧为本仙君化身,伤好得飞快。四五日上就散淤青结痂。


他一好,本仙君的闲散日子便到了头。重做回李思明,重睡回卧房的那张大床,重新把天枢挪回身旁。


我真身在外东飘西荡这几天,也飘去看过几次天枢。他每天吃不了两口饭,看几卷经史书册,在院里对着水池天边小杏树思念单晟凌,自己和自己下一两盘围棋。也怪不得他生病。每天这么无趣地过着,憋也憋出病来。


我将天枢挪回卧房后,他每天晚上还是咳嗽。还不咳出声来,把口掩得紧紧的闷声咳。单薄的身子颤得本仙君恻隐心大起,将他扶起来拍脊背顺一口气,开门吩咐沏了壶热茶倒给慕若言喝下,真心道:“想咳就别忍着,我睡觉不怕惊。”慕若言顺从地喝了茶躺下,我叹口气,也躺下。


头隐隐做痛时又听见几声蚊蝇似的呼喊:“宋珧元君,宋珧元君——”


几日未见的命格老儿,过来了。


他一来,定是又有新的缺德活儿让本仙君接。


果然,在房顶上,命格星君先假惺惺地问了问本仙君棒伤好无,我含笑道:“挨棒子乃是星君安排的,棒伤愈不愈尽在星君掌握中,何必多此一问。”


命格星君干干一笑,才切入正题。“五日后半夜亥时,单晟凌到东郡王府劫慕若言,替慕若言挡了李思明一剑,负伤只身逃脱。”


唔?我李思明不是爱慕若言。怎舍得拿剑捅他?要捅也是捅单晟凌罢。


命格老儿掂须道:“元君啊,凡人的情是个最难用常理思量的东西。种种情又不同,有那为了情连自己也不顾的,也有求而不得生恨欲毁的。”


本仙君明白了,这一剑乃是为了以本仙君狠毒的情引出南明帝君感天动地的情。一剑下去,天枢与南明的情更深,天枢对我恨更切。


狠毒就狠毒罢,恨就恨罢。反正本仙君干得不是好事,也从没指望落出好来。


玉帝真不错,让我能得机会捅南明帝君一剑。在天庭上时,本仙君发狠说恨不得捅南明帝君一刀的话一定被玉帝听见过。玉帝英明。


我听完命格老儿陈述,欣欣然欲下房,忽然想起来一事:“天枢夜夜在床上咳得我不得安眠,可能替他治治肺痨?”



文章:《桃花债》

作者:大风刮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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